“但……不论怎么说，这座城市确实走在世界的最前列……而且与外界相比，这里的生活自然更舒适，人们也确实没有必要走出这座城市吧。”
拉斯特回过头来，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明白自己的这番话是在为自己开脱。自己拼劲全力在抓住点滴希望后才来到这个梦想之中的城市，绝对不应该是一座慢慢走向沉沦的城市，绝非亚奈口中的棺材。
可是，很明显，对方听到拉斯特的这番话，原先的微微嘲讽之意消散，淡然一笑。
“看来你对于这座城市有着某种执念啊，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就如同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这座城市的真相与阴暗总是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的。”
虽然表情不算严肃，但两人现在说的话题似乎有些严肃了。
拉斯特的眼前突然又浮现了那对被扒光扔到甲板上的中年夫妇，一阵莫名的恶心与眩晕感袭来。记忆里的那两人此时仿佛化作被轻松碾死的蝼蚁，无力反抗，只能在凯尔特城那宛如钢铁壁垒一般法令之下被摧残。
“亚奈，我又想起了那一对夫妇，他们两个现在应该在哪里？”
拉斯特只好尽可能将这个话题抛远，自己的先前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似乎一直在发生变化，由人间天堂变为凡间，高低等级，莫名的暗杀，封闭狭隘。
但有一点未曾变化，拉斯特并未否认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不论是它对于自己的意义，还是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一座文明的高塔理应存在，哪怕它不过是一个泡影。
但亚奈的话语让他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尽管亚奈提示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敢继续想象下去。
那会让自己多年的努力与梦想瞬间破灭，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不能想了。他对自己说着。
亚奈自然发现了拉斯特的脸色略有些不太正常，只是前者也并未对此感到奇怪，不过是微微扬起眉毛。想起那对夫妇，亚奈倒也没有犹豫太久。
“那对夫妇吗？可能现在已经进到城里来了吧，只不过，可能脸上会有刺下的黑印，恐怕只能在黄区的底层工作了吧，做着一些苦力勉强糊口。”
亚奈的话语让拉斯特顿了一下，迟疑片刻后，拉斯特慢慢将视线与亚奈对准。
拉斯特看见对方眼中那毫无迷惘的肯定，以及那某种显而易见的鄙视与嘲讽。
某种深入骨髓的不适猛地袭来，拉斯特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种恶寒。
“他们不过是花钱从别人手里买来公民证的空有财产的蠢蛋，拉斯特，你应该明白的，你应该清楚，像这种无知的有钱人，是你无时无刻都厌恶的仇敌。所以，收起你那带有怜悯的泪水与表情吧，他们不值得你去同情。”
亚奈的话语就仿佛一根根针扎在拉斯特的心中，似乎在这个没有比自己年长太多的青年面前，真实的自己根本就无所遁形。
自己，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拉斯特，你要清楚，自己不过是从伊尔兰来到这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你应该站在那些穷苦人的身边，而非站在蓝区那些达官显贵的身边，用一种幸运者与统治者的眼光看着这个城市。”
不知为何，对方说话时的语气松软下来，似乎想要让拉斯特站在这群改革派的身边。
“……是卡慕尔先生让你跟我说这些话的吗？我的信息，也都是他告诉你的吗？”
亚奈只是微微仰起脸，轻声呢喃了几句。
“你可以这么认为，拉斯特，卡慕尔先生是个好人，你应该明白。他想要让这个世界这座城市变得更好，一个身居高位之人能察觉到百姓的疾苦，这是非常难得的首相。我跟随着他，不单单是因为共同的目标，更多也是被他的人格所吸引。”
拉斯特不知该说什么，自己与卡慕尔只结识了短短一日，卡慕尔在自己眼中不过是一个慈祥带着幽默，非常照顾自己的老人，对于对方作为政治家的方面，真的不清楚。
“如果可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的。”拉斯特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亚奈总算将脸上那浓厚的掩盖卸下，露出一副开朗的神情。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也不需要纸面的约束，只要你口头的承诺，那就足够了。”
亚奈不知从何处将钥匙变了出来，钥匙圈套在手指上，不停地甩动着。钥匙在手指上转动的同时，亚奈还哼唱着一首不为拉斯特所知的歌谣，看上去心情不错，似乎刚才那展现出的不过是伪装出的一幅面孔。
拉斯特的心情就很微妙了，面对眼前这个变脸堪比翻书的白衣青年，只能一脸茫然地望着那家伙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想到对方那有些可怕的开车方式，拉斯特不由得再度冒出冷汗。刚才亚奈在说严肃话题时确实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过此时亚奈再度平易近人起来，那笑容似乎格外明朗，让拉斯特也没有思索太久。
之前也不过是见过一面，怎么就能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何许人也？
拉斯特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应该记住这个道理。况且仔细想想，那一对夫妇确实很聒噪，在清清楚楚听到凯尔特城的规矩时理应配合，当时的工作人员其实也很难办的，这是凯尔特城的规矩，那自然也就应该遵守。
坐上车子，二人接下来一路往上行驶着。
各层之间也并非必须要那列车来连接，驾驶着这种汽车，骑自行车，甚至走路也能跨越。不过若是各个阶级差异巨大的两层就无法相连，从蓝区到红区，从红区到黄区，没有那行驶之时如风驰电掣的列车就无法到达。
二人并没有在第二层下车，蓝区总共只有十层，每层的天空似乎也就不过一百米高，不过比起底层还是好了不少，听说底层的黄区似乎还存在一层不过二十米高的情况，居住在那里的人感受着逼仄的天空，某种幽闭之感也就应运而生。
但，比起生活在矿井里的人来说，那已经是无比幸福的生活了。
拉斯特还是不由得回想起原来自己的挖矿时的那些遭遇，麻木的人生在黑暗的地洞里延续着，话语稀薄，只有沉默的机械撞击声与沉闷的碰撞声。
拉斯特不想继续回忆那些并不算多么美好的岁月，尽管自己并未远离那段时光多久，不过短短的三四天，可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那时的模样了。
车子一路往上行驶，直到那最高层，拉斯特和亚奈在此停下，仰望着那明亮的日光，毫无遮挡地洒向自己。
那是真实的太阳，那是真实的天空。如此湛蓝的天空之中没有一片云朵，纯粹的蓝天之下所覆盖的是整个无边广阔的世界。
天空还是被玻璃罩隔开，一个巨大的圆球面就这么缓缓展示在二人的面前，在这天穹之下，一切都变得无比明朗。
拉斯特沉默地仰视着这天空，直到眼睛传来了一股强烈的刺痛感与流泪感，他才抹着眼泪闭上眼睛，自己被那灼热的阳光所刺穿，人类此时在这无比崇高的大自然的面前无处可逃，那跨越不知多远来到自己面前的阳光就是如此的耀眼。
“好久没见到这么纯粹的天空了。”亚奈似乎也颇为感慨，不停地咋舌，那似乎毫无损耗的热量与能量泼向这片人造的大地，不知怎的，亚奈感到在这阳光之下连这从未发生过事故的高塔也在微微摇晃着。
最高层的玻璃罩从未更换过，但却相当牢固，自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便是如此，所有明亮的光线，彩虹，都毫无掩饰地展露在众人的面前。
风雨，寒霜，时间，这世界的一切变化与这一层仅仅相隔一片薄薄的玻璃罩，却又像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人类跨越了自然的界限，彻底创造出一片远胜于大自然的乐土，将自己封闭于其中。但又颇为怪异地没有彻底将二者分开，将自然的一切变化展露在自己的头顶。
人类渴望抛弃这个养育哺育了自己的自然，却又以某种怪异的心态怀念与向往着外界的风雨。矛盾的人类修建这座城市时究竟在思考着什么，拉斯特不明白，亚奈也不清楚。
恐怕，就连人类自己也不清楚。
得益于这刺眼的阳光与热量，这里宛如一个温室，温度远比第九层要高出不少，不过好在此处似乎存在着某种空气交换，温度也没有到达难以忍受的程度。
第十层没有太多的建筑，中央是一片无比巨大的咸水湖，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折射出蓝色的光芒，湖面上涟漪荡漾，似乎也有着潮来潮往，与拉斯特偶尔所能见到的蓝色的大海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于更加美丽。
拉斯特看着那人造的沙滩与大海，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浪声，思绪点点，眼前这虚假的一切却显得格外美好，人们戴着太阳镜在金黄色的沙滩上赤脚行走着，那笑声让拉斯特回想起自己童年的时光。
亚奈盯着这湖面思索了许久，缓缓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轻轻戴上。
阳光刺目，但这却实实在在地让亚奈认识到自己身处于这个浩渺而真实的世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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